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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 Party Writer with a Clear Conscience

1947年,李洪林从国民党特务眼皮子底下脱身奔赴延安,在徒步千里之后,最后一站90里路,走的特别快,虽然冬季白天很短,但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就到延安了。到达心目中的圣地,李洪林难掩喜悦,他用一首五言诗表达自己的心情:朝发甘谷驿,暮见宝塔山,辗转三千里,毕竟到延安。

斗转星移。六十余年后,在人生长途上跋涉了无数个千里之后,已经耄耋之年的李洪林,把心中最神圣的角落,留给了史学家陈寅恪。他钦佩陈寅恪具有独立的人格,自由的思想,将其视为知识分子学习的榜样。

在他遽归道山之际,最令笔者怀想的,是其作为体制内笔杆子的风范。那是一种直面现实而又文采风流的境界,重温李洪林在思想解放年代的笔耕业绩及其晚年心路,不能不令人油然而生“空余高咏满江山”的浩叹。

 

会忏悔的笔杆子

李洪林也曾经说过大话、假话、空话。

李洪林晚年回忆,1958年那种疯狂的“大跃进”,自己也是坐在办公室里鼓气煽风的“理论家”之一。当时,他“最尖端”的作品,是1959年给《红旗》杂志写的一篇社论:《十分指标,十二分措施,二十四分干劲》。文章的背景是,1958年,为了钢产量翻一番(从五百三十五万吨升为一千零七十万吨),发动九千万人上山,砍光森林烧炭,砸了铁锅炼“钢”,庄稼熟了烂在地里没人收,还叫农民“放开肚皮吃饭”。本来,这种“革命浪漫主义”已经斫丧了国家元气,弄得人困马乏并且开始挨饿。然而在这种困境下,1959年中共中央又订出个一千八百万吨的钢指标,这在当时是绝对不能实现的空想。然而李洪林仍然受命写出这样一篇“鼓劲”的社论。

这是一篇很多年后让李洪林想起来就心中有愧的文章。当时的他远离现实,坐在办公室里,在稿纸上把那“十分”、“十二分”和“二十四分”的“辩证关系”演绎得头头是道。

不过李洪林很快就在现实面前睁开了眼睛。

当时的李洪林,在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。这是一个小小的秀才班子,主任是陈伯达,副主任是胡绳和田家英,他们都是毛泽东的秘书。这个单位虽然“级别”很高,但并不是中共中央的职能部门,没有行政性的任务,也没有下级对口单位,只接办毛泽东所交代的社会调查和理论研究方面的任务。

政治研究室编印一个只向毛泽东和中央反映情况的半月刊,叫做《思想界动态》,由李洪林负责编辑。有一次中央办公厅转来一个材料,是武汉华中工学院一个学生张治水写给毛泽东的一封长信。此信全面批评了“三面红旗”(即“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”、“大跃进”、“人民公社”),反映了民不聊生的情况,并对毛泽东略有微词。信写的很恳切,希望中央能够纠正这些错误。

李洪林觉得必须让毛和中央看到这封信。他认为,毛泽东一贯重视调查研究,这个材料他不会置之不理。于是把信登在《思想界动态》1959年第14期上。那时中央正在庐山开会。《思想界动态》送到庐山,正是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给毛泽东写信批评“大跃进”,而后者借机发起“反对右倾机会主义斗争”的时候。这一期《动态》来到庐山,正好撞到枪口上。

因刊登张治水这封信,李洪林被指控为“配合”彭德怀反对三面红旗,“向党进攻”。在经历了参加革命以来第一次狂风暴雨般的批判后,他被“下放”到农村去“劳动鍜炼”了。

党把李洪林“下放”,是为了改造他的右倾,不料,李洪林却被可怕的现实教育得更加右倾了。

他亲眼看到了农民怎样在人民公社里痛苦地煎熬。1962年春天,李洪林参加田家英领导的湖南调查,他被分在宁乡调查组,去一个炭子冲大队,这是刘少奇的老家。眼前的农民,普遍家徒四壁。在一家农民的锅里,李洪林一行人看到的“饭”是“米糠”煮青杏,所谓“米糠”乃是粉碎了的稻谷壳,并不是碾米时的副产品米糠。

李洪林执笔写作了炭子冲大队的调查报告。尽管右倾批判言犹在耳,但他已顾不上这些指控,而是如实地把这种人间地狱的惨状都写出来了。田家英很欣赏这篇调查报告,不料报告却引发了上面的震怒。

田家英把上面的责备独自承担了,使李洪林躲过一劫。但李洪林的思想从此彷徨,对现实走上怀疑之路,并深切认识到,“左比右好,左比右安全”。

 

短暂而辉煌的岁月
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,是中国走向改革开放的历史转折时期。李洪林回首一生,认为只有这短暂的几年,才是自己作为笔杆子而不曾虚掷年华的岁月。

几年时间里,李洪林的生命爆发出耀眼的光华。在1979年的理论务虚会上,他做了题为《领袖与人民》的发言,提出“不是人民应当忠于领袖,而是领袖必须忠于人民”的观点,在党内引起强烈反响,这次发言直接促成了张志新的被平反。他写作的《我们坚持什么样的社会主义》《我们坚持什么样的无产阶级专政》《我们坚持什么样的党的领导》《信仰危机说明了什么》一系列文章,产生了广泛的影响。

1985年,三联书店出版一套《研究者丛书》,第一辑即是李洪林的文集《理论风云》,收录了这几年间他发表的文章。因为这些文章和它的作者早就受到最高层的“关注”,所以此书刚一出版,就从某高层领导那里传来如是评语:“没有理论,只有风云”。

李洪林晚年坦诚,这句评语可谓中肯,因为自己的文集确实谈不上有什么“理论”,因为所谈都是常识,并无创见,只不过别人尚未说出来的时候,自己把它说出来罢了。他并认为,这本当年曾经被官方目为离经叛道的文集,事后看来还是太左了。

虽然自承缺乏创见,但李洪林认为这本书仍有三点新鲜之处:一是把毛泽东还原为人,直呼其名,这在当时是个大胆的突破。二是介绍所选文章的写作背景和所引发的明争暗斗,让人看到思想解放面临的重重阻力。三是选了文化大革命前他写的两篇文章,以反省自己曾为左的路线涂脂抹粉并曾蛮不讲理批判别人的劣迹。

也在这一时期,李洪林写下了他最有名的《读书无禁区》一文,而正是这篇文章,重温之下,让人倍感当年体制内笔杆子的流风余韵。

1979年春天,三联书店创办《读书》杂志,找李洪林约稿。他写了一篇《打破读书禁区》,引起编委们的兴趣,决定以其做《读书》杂志创刊号的开篇文章,并将文章标题改为更有力的《读书无禁区》。

这篇文章在知识界引起强烈共鸣。“读书无禁区”五个字,从此成为《读书》杂志的旗帜。

尽管文中的一些语汇略显陈旧,但是,隔着近40年的时光看过去,《读书无禁区》中的一些思想仍具启发意义,比如:

——把书店和图书馆的书封存起来,到别人家里去查抄图书,在海关和邮局检扣图书,以及随便把书放到火里去烧,放到水里去煮,所有这些行动,显然有一个法律上的前提:人民没有看书的自由。什么书是可看的,什么书是不可看的,以及推而广之,什么戏是可看的,什么电影是可看的,什么音乐是可听的,诸如此类等等,人民自己是无权选择的。

——我们并没有制定过限制人民读书自由的法律。相反,我们的宪法规定人民有言论出版自由,有从事文化活动的自由。读书总算是文化活动吧。

——群众愈没有文化,就愈容易被人愚弄,愈容易服从长官意志。所以封建统治者都要实行文化专制主义,要开列一大堆“禁书”书目。其实,“禁止”常常是促进书籍流传的强大动力。因为这种所谓“禁书”,大半都是很好的书,群众喜爱它,你越禁止,它越流传。所以"雪夜闭门读禁书"成为封建时代一大乐事。如果没有“禁书政策”,是不会产生这种"乐事"的。

——毛泽东同志在二十二年前批评过一些共产党员,说他们对于反面东西知道得太少。他说:“康德和黑格尔的书,孔子和蒋介石的书,这些反面的东西,需要读一读。”(《毛泽东选集》第五卷,第346页)毛泽东同志特别警告说,对于反面的东西,“不要封锁起来,封锁起来反而危险。”

连反面的东西都不要封锁,对于好书,那就更不应当去封锁了。特别值得一说的是,《读书无禁区》那行云流水般的文本风格与清新严密的逻辑,在今日笔杆子们的笔下,已然成了微量元素。难怪在许多论坛上,《读书无禁区》仍然被人们津津乐道。在“水木清华”的一个读书论坛上,有人在原文后留下这样的感言:“我把琴盖合上,此曲已成绝唱。”

 

庾信文章老更成

李洪林性格倔强。他在美国的一位朋友回忆,有一次,在美国学会开汽车的李洪林驾车与朋友从纽约布鲁克林到法拉盛,遇到别人违反交通规则在他边上超车,李洪林绝不退让,70多岁的他竟与对方拼超车而有惊无险。

晚年的李洪林,在思想的战场上同样不肯退让。

他痛感“斗争文化”给中华民族造成了空前绝后的精神世界的内伤,它抽掉了几乎所有中国人的脊梁骨,消灭了几乎所有中国人的独立人格。斗争哲学给所有的中国人提供了两种选择:或是斗人,或是被斗。

他反对被一些官员所艳称的新加坡模式,认为新加坡地处两洋航运枢纽,得天独厚,曾为英国殖民地,受现代文明熏陶多年,法制完备,经济发达,居民素质较高,生活较富裕。在这种条件下,当政者只要严格依法办事,不胡作非为,它的政治生活就能平稳运行。而十几亿人口的中国,饱受几千年专制统治,至今还有几千万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,很多民众有冤都找不到申诉的地方。这样一个大国,如何能与新加坡模式同论?

他还有更多犀利的思考,无法一一笔之于书。在他以91岁高龄辞世之际,重温这位体制内笔杆子的凛冽文字,令人低徊不已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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